中國傳統表達情感的方式是透過「情」這個詞,這種方式尤其可見於清末的言情小說,但「愛」這個詞的情感意義是從歐洲浪漫主義所引進的全新概念。在討論二十世紀中國時,不應該只用「東與西」、「傳統與現代」等二分法,愛就是一個極佳的例子:愛作為一種講求個體意識、對抗儒家傳統的新情感,不全然是外來的,但也不全然是本土的,而是混合的能指,也就是美國學者塔尼・巴羅(Tani Barlow)所謂的「符號的當地語系化」(localization of signs)。
李海燕從清末小說《老殘遊記》開始寫起,用《老殘遊記》中對眼淚的描寫,作為反思美國人類學家對中國農村缺乏情感秩序的觀察契機,提出要成為現代公民,首先得成為是情感的屬民;要組織現代國家,首先必須是共情的群體。而現代性的根本變革,在於用情感重新想像人的身份和社會性,或者說情感在合法化新的社會秩序中發揮了何種作用。
李海燕認為,就像美國人類學家蘇拉米斯・波特(Sulamith Potter)在《中國農民:革命的人類學》(China’s Peasants:The Anthropology of a Revolution)中所說的,大家通常都認為中國或東方式的情感內斂,且情感在社會關係和社會架構中不佔主要地位。作為現代人的我們,對情感最基本的假設之一,就是情感是所有合法化社會關係和社會行為的基礎,我們把感受的表達看作是創造和更新社會關係的手段。
波特所代表的學者則認為,在中國文化中情感表達與上述是相反的,因為中國人不把個人的情感生活中的社會秩序作為基礎;換句話說,情感生活沒有實際的社會後果──這是李海燕的立論,但她表明自己的立場並不在於孰是孰非,因為波特也道出情感在現代社會的重要性,李海燕則補充探討了中國的情況。
如同她在書中開頭所引的《老殘遊記》,這部小說寫於社會動盪的家國危難之時,作者劉鶚(劉鐵雲)相信情感對人類自我和群體認同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,因此才會有這麽一段描寫眼淚的文字,認為能夠用情感感知喜怒哀樂和痛苦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關鍵。
李海燕因此提出人的情與愛,都是構成中國社會的關鍵部分,其中「情」更是清末民初的重要文化社會線索,在那個浩蕩的時代,情感或「愛」成了社會文化生活的關鍵詞。
李海燕同時也強調情感是具有文化範疇的,就像她特別提出在讀霍桑的小說《紅字》:「愛是心靈的母語」時,要想到這麽一句──這份心靈的母語總是要通過外來語的轉譯。她對情感的探討是抵抗自然主義、普遍主義、本質主義的化約,而針對情感在中國的缺失這個問題,她的著手點是現代人和現代國家之間的關係。
在討論中國是如何進入現代性這個話題時,很少有學者註意到一個問題──愛國主義不是從公民和國家之間的政治義務和公共辯論中而來,而是來自浪漫小說中自我意識的覺醒。浪漫小說幫助我們形成和擴大自我與群體之間的關係,成為愛國主義的模式──這是澳大利亞學者費約翰(John Fitzgerald)曾提出的一個觀點,但他並沒有深入探討。
那麽幫助我們過渡到現代性的「愛」,在語言文字上究竟是從何而來?更細膩的情感又是如何被書寫和表達的呢?
潘翎指出,「愛情」這個現在司空見慣的詞,是由清末民初著名翻譯家林紓在翻譯歐洲小說發明的,第一次將「愛」和「情」並列成專屬名詞,表達愛的浪漫情感意義,而不是儒家傳統「仁愛」中仁惠的意思。
「愛情」一詞最早由林紓在翻譯一本名不見經傳的小說《迦因小傳》(Joan Haste)時引入,是個有革命意義的詞語,從此以後改變了中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。當然,明代馮夢龍早在《醒世恆言》中就用到愛情一詞:「人有七情,乃是喜怒憂懼愛惡欲。我看你六情都盡,唯有愛情未除」;但他的用法和林紓完全不同,並非作為新的詞組以指代一種新的情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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